朱高煦忽然觉得,自己有点残忍。
不过他仍然没忍住,转头看着耳房门前的帷幔,开口道:“阮将军,出来罢。”
陈仙真听到这句话,脸色顿时变了,表情仿佛凝固在了脸上。
各种震惊、担忧、侥幸等情绪,似乎以极难察觉的细微幅度、微妙地交织着变幻着。
屋子里一阵死寂,那帷幔也安静地垂在那里,一点动静也没有。陈仙真顺着朱高煦的目光,也看向了耳房那边,她似乎已经屏住了呼吸。
过了好一会儿,阮景异才撩开帷幔,从耳房里默默地走了出来。陈仙真看到“阮将军”确实是阮景异,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。
太监曹福与朱高煦都没再吭声了。
朱高煦只是默默地观察着,仿佛近千年以前的隋朝、那个道士将各种各样的东西混合在一起,变成了最初的火药,然后点燃它们之后,观察着、等待着未知的结果。
四个人站在这间清幽的房屋里,寂静充斥着空间。阮景异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,不过他说的是安南话,朱高煦听不懂。
这时太监曹福提醒道:“你们都会说汉话罢?”
阮景异看着陈仙真,用汉语道:“你为甚么要陷害我?”
陈仙真冷笑了起来,她的表情似哭似笑:“怎会是陷害?当初在清化,你与黎利来往不多?”
阮景异道:“你不是一样?何况当初,黎利也是投靠了重光帝(陈季扩)的将领。”他愣了一下,再次问道:“为何要害我,我碍着你甚么事了?”
朱高煦听到这里,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,便仔细地观察着陈仙真的神情。
陈仙真的脸上毫无血色,充斥着大伙儿完全不理解的极度愤恨:“你活着,就碍着我事了!我们都应该去死!”
阮景异叹息道:“陈仙真,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。我虽然投降了大明皇帝,但没说过半句对你不利的话。当年我为了救你、连先父也受了牵连,你还不信任我吗?”
曹福幸灾乐祸道:“哟,你俩还有私情哩!阮景异,皇爷宽宏大量待你不薄,你可不能隐瞒。还不快详细道来?”
阮景异自嘲地苦笑着,又不断摇头道:“算不上私情,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。”
他接着便把旧事说了一遍,如何在少年时就认识陈仙真、如何倾慕她。
如何在简定帝(于陈季扩之前称帝的人)时期救过陈仙真;简定帝的太后想杀陈仙真,时任皇宫侍卫将领的阮景异叛变之后,引发政治动荡、他爹也死在了其中。
朱高煦只是认真地听着,并未多言。
曹福小心地看了一眼朱高煦,又上下打量着长相黑瘦、常常无精打采的阮景异,“看不出来,阮将军还是个痴情的人。”
陈仙真却满面通红,眼睛里隐隐出现了血丝,眼泪的水光闪烁,她的声音很大,好像疯了一样:“谁叫你救我?你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,我得心甘情愿、拿一生回报你吗!你是不是就想、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,三生三世都还不清你;是不是就想、看我在愧疚自责中生不如死?我告诉你,想得美!我只有后悔,后悔不该接受你的恩惠,你干脆杀了我,把债收回去!”
她一边骂,一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,指着阮景异道,“陈家宗室所有人都觉得我欠你、觉得我不是人,你满意了吗?阮景异!可你知不知道,我多厌恶你?不是因为你长得丑陋,而是讨厌你的性情,我在你的身边觉得压抑喘不过气,没有丝毫欢笑,就像无边的深渊。我痛恨你……”
阮景异整个人僵硬了,站在那里,喃喃道:“你不知感恩便罢了,但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。”
陈仙真置若罔闻,蹲在了地上,只在那里“呜呜”直哭,简直听得让人肝肠寸断。
朱高煦终于开口道:“阮将军看开点,有些东西强求不来。”
阮景异道:“那时候年少……年少。”
他无神地又反复说了两遍“年少无知”。
朱高煦点了点头,认可他的理由。
阮景异看了一眼地上的陈仙真,他也冷笑了起来,脸像喝醉了似的:“只是年少时太冲动,其实我后来便觉得不值得了。只不过已经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,已经多年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,舍不得毁掉而已。
之前她为了给陈季扩效力,非得要进京引诱圣上;那时我便心灰意冷了,原以为她是‘二征夫人’一般的人,现在看来怕是故意报复我!接着我仍然多次帮她,不过也只是习惯,一切回不去了……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阮景异说到这里,忽然仰头大笑起来,“挺好,如此挺好。”他说罢,笑个不停。
曹福好心问道:“阮将军,你没事儿罢?”
阮景异喘着气,笑声终于消停了下来,他摇头道:“没事,我是真觉得非常……就是非常舒服。不骗你们。”
朱高煦忽然想起了段雪恨,心道:难道自虐真的有快感?
然而阮景异继续说道:“真的,如果你被所有人抛弃,便能感受到天地开阔了,有一种百无禁忌的快活。以前我总是被国家大义、道德恩怨束缚,活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。重光帝、阮帅等许多一起起兵的人都死了,只有我投降苟且偷生。可而今看来,这有甚么可怕的?世人对不起我,我为甚么要对得起谁!”
屋子里再次冷场下来,阮景异不笑了,陈仙真也不哭了。
许久之后,曹福指着陈仙真责问道:“陈仙真,你这次进京,究竟安得甚么心?你……”
“曹福!”朱高煦忽然打断了他。
曹福急忙住嘴,躬身讨好道:“奴婢在哩。”
朱高煦道:“不要再追究了。”
曹福忙劝道:“可是皇爷,陈仙真确实很可疑,要不送她去诏狱,严刑拷打?”
朱高煦道:“不必了。张辅是员良将。”
曹福一脸茫然。
朱高煦也觉得自己没说清楚,便又道:“朕相信张辅只是无心之失。但因张辅在朝中树敌不少,有些人根本不会管他是甚么心,只会觉得这是个倒张的好机会。
如果陈仙真图谋行刺的事闹出去,必定有一些人想趁机对付张辅;这事儿弄不好,得搞出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浪。摆到台面上,国有国法,最少张辅失察的罪、连朕也没法给他开脱。”
曹福听罢,恍然道:“皇爷英明!”
陈仙真愕然看着朱高煦:“圣上为何会猜忌,妾身是刺客?”
“不然呢?”朱高煦一脸无辜道。
陈仙真终于渐渐冷静了不少,她沉住气问道:“圣上有甚么凭据,至少也得有合乎情理的推论罢?”
朱高煦道:“此地不是司法衙门,为何要讲证据、情理?”
不过朱高煦马上觉得,陈仙真好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。
陈仙真刚刚一进京,甚么也没做;毫无实据不说,甚至连一套比较有逻辑的推理也没有。
朱高煦便给她定罪了,似乎有点过分。
但朱高煦确实不是想存心冤枉她,而是通过种种迹象、产生的一种直觉。得出如此结论,理由肯定是有的,但目前他无法严密论证。
朱高煦不打算改变主意,对曹福道:“着锦衣卫,把陈仙真先送到凤阳去。”
陈仙真愤愤地盯着朱高煦:“你……为何如此轻视别人,你高贵、就该把安南人看得如此低贱吗?”
朱高煦不想和她争吵,但她却提到了“安南人”,顿时把事情上升到了政治高度。
朱高煦只好说道:“高贵与低贱,真是一个永恒的命题。你可以说朕轻视了你,但不能说朕歧视安南人。”
他看了一眼阮景异,又道:“安南人、包括安南的瑶族、夷族、苗族等,人种与咱们是相似的,根本达不到歧视的程度。而国家之间‘以小事大’、‘夹缝生存’,那是一种秩序与谋略,你没到那个位置,便不要操心那些事了。”
陈仙真冷冷道:“侵略抢夺,在圣上口中,竟也是如此轻描淡写。”
曹福呵斥道:“陈仙真,你敢如此对皇爷说话?”
朱高煦抬起手,示意曹福不必计较,接着说道:“曹福,你把阮景异带回去歇着罢。”
二人谢恩告退。
这时,朱高煦对陈仙真说道:“你是一个容易被人绑架责任的人,你若真的无承担之心,那别人便从你身上、看不到回报的希望;而且你又怎能放不下、别人强加给你的东西?
朕听你们言语中提及‘二征夫人’。陈仙真,你这样的女子确实能扛得起国家责任?这世上只有三种事,你的事,我的事,上天的事。你没享受到神一般的权力与奢靡,又何必承担上天的责任,何苦来哉?”
陈仙真绝望地盯着朱高煦:“你真是冷血无情的人!”
朱高煦抬头看着上面,又从窗户看出去,抬起双臂做了个手势:“不然呢?你想看到朕,也像你那么混乱崩溃吗?”
陈仙真又道:“你总是侮辱我!莫名其妙给我定死罪!”
朱高煦不必再辩解这些问题了,他走到窗户前,看着外面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。
过了一会儿,他忽然转过头看着陈仙真。
陈仙真一脸诧异,似乎没料到、她认为傲慢的朱高煦会再次理会她。
朱高煦道:“被强加的悔恨与愧疚,其实容易自我原谅,是可以化解的。最无法逃脱的,其实是自己作死(赌博)。”